醉美宋词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

贺新郎

辛弃疾

邑中园亭,仆皆为赋此词。一日,独坐停云,水声山色,竞来相娱。意溪山欲援例者,遂作数语,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。

甚矣吾衰矣。怅平生、交游零落,只今余几!白发空垂三千丈,一笑人间万事。问何物、能令公喜?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情与貌,略相似。

一尊搔首东窗里。想渊明《停云》诗就,此时风味。江左沉酣求名者,岂识浊醪妙理?回首叫、云飞风起。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耳。知我者,二三子。

从词中小序可知,稼轩自来到瓢泉,在新居旁又建了园、亭,且一一为其命名并题词,却独独落下了停云堂。其中缘由大抵分为两种,一是此地并无突出之处,不值一提;二是此地太美,生怕这笔墨丹青令绘不出它的秀丽与妩媚。于水声汩汩,青山葱翠的停云堂而言,想必后者成分居多一点。一日,词人坐于此地,独酌几杯浊酒后,生生被催发出了千古才情空费、人生知己少有的悲戚。这感受来得浓,来得急,来得隆重,容不得他喘息。既然现实中知音难求,也只有顺着时光的河流溯游从之,去历史中寻觅相似的古人,以求灵魂的交融,思想的相通。

子曰:“甚矣吾衰也,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。”因为世道不行,孔子许久不曾梦见周公。稼轩开篇即引用孔丘之言,却单单只说出了第一句便戛然而止,好似他在途中用尽全力奔跑,却在一个转角处被一堵围墙截住去路一般。回头看看这一生,有多少次崭露头角,便有多少次被打压到谷底。金戈铁马的一生,终究只在梦想的土壤中存活,沧海原来是这般轻易就能变为桑田。

杯盏中的酒,摇摇晃晃,此时愈来愈模糊的是意识,愈来愈清晰的则是郁郁不得志的悲伤。激昂的万里平戎策,如今只换得几首倾吐愤懑的词作,此种滋味怕是舌尖只沾一点便觉苦比莲心。况且一生之中,“交游零落,只今余几”!走在路上,与一些人相识,也与一些人告别,零零落落,走到最后,往往发现不离不弃的却是烛光下的影子。

此时稼轩已走过了五十九个春秋,谁也不能预料阎罗何时遣来厉鬼,或许就是下一秒钟的事也说不定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到此时多半人会惜良辰、观美景,有安逸路途只需纵马而上,有欢乐之事但求洒脱去享,更有秉烛夜游以求尽兴者。但他放着舒适的大好时光不享,偏偏让知交零落的悲伤如烟雾般弥散整个天空。

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”,诗仙李白这般说。长达三千丈的白发,缘于愁绪之多、之重,而稼轩却用一“空”字,极言岁月蹉跎,半生沉浮的悲凉。知音难寻,识者不遇,三千丈白发也不过是空垂愁思,徒然无益。

然而,一事无成,言愁又有何用,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对万事万物苍凉一笑罢了。这一笑,含着几多悲凉,又酿出几重心酸,就连沧海岁月中的陈年往事,也被硬生生地牵扯出。他心里有多愁多苦,只有他本人知晓。

人生之河奔腾不息,每一个岔路口都是新的抉择。看似主动,实则如风中的蒲公英一般,身不由己。江河都向往海洋,但不是每一滴水都能流到终点,一颗鹅卵石,一捧沙都可能改变它们的踪迹,而后便再与心之所向无缘。年少时祖父“登高望远,指画江山”的情景如同不褪色的油画一般,深深印在稼轩脑中,自此也就注定了一生之中“能令公喜”之事,唯有夺回敌人手中本属于南宋的半壁江山。

所谓愿望,就像是图纸上的铅笔画,这画作算来有两种结局。其一是在日益暗淡的时光中,用橡皮轻轻一擦,只剩下几笔似有若无的痕迹。其二便是顺遂心的旨意,皴擦点染、粗细线条、深浅颜色,一笔一笔勾勒,最终成为一幅向阳的向日葵。算来稼轩也曾笑过自己不是好的画师,终其一生也没能为梦想上色。

怪也只怪同行的人太少,相阻的人又太多,寂寥之中也唯有与青山相对。大概是稼轩在停云堂独酌浊醪时,与诗仙李白心有所通,便将其诗句频频摘来,或加一字,或减一字,以李白的诗意印证自己的心意。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,当是取自李白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”。偌大世间,竟寻不到能懂自己的人,何其悲哀。稼轩与李白如出一辙,无奈中只好面对妩媚青山,以期获得些许心灵的慰藉。

与青山对饮,除却与李白心有灵犀外,他也想到了陶渊明。既然此时金戈铁马的梦想已被橡皮擦去,何不如陶渊明一般过另一种惬意的生活。东篱采菊,南山种豆,门前植柳,如莲花般不染一丝尘埃。陶渊明在《停云》中写下“良朋悠邈,搔首延伫”“有酒有酒,闲饮东窗”等诗句,稼轩大笔一挥便将其浓缩为“一尊搔首东窗里。想渊明《停云》诗就,此时风味”,也浓缩了大半生的升落浮沉。

世间有如陶渊明一般不慕名利者,也不乏“江左沉酣求名者”,醉生梦死的统治者、自命风流的官僚,不饮“浊醪”,又岂知“妙理”,只顾皓首穷兵,贪图个人利益。纵然无人敢将他们纸上的笔画擦去,但不懂色泽搭配,更不懂谋篇布局的他们,最终也会将人生的白纸搞成一团不知所云的墨黑。

或许梦想不一定要实现,它的使命不过是引领。白纸不一定比墨黑更难堪,至少它干净、高洁。回首看走过的路,纵然艰辛曲折,但终究问心无愧。秋云飘过,风乍起,在微醺中,稼轩陡然豁达了起来,犹如雨后荷花上滚动的晶莹泪珠,在初晴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光束。心胸开阔时,意境也随之打开,“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耳”,此一句喊出时,便多了一份激荡和狂放,少了一份突兀。况周颐释其中之狂时有云:“狂者,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,发见于外者。”狂得地覆天翻,狂得忘乎所以,狂得酣畅淋漓,却也狂得于情于理。

当然这狂中更多的是无奈。水滴晶莹,终会干涸。待它消失后,留在翠绿荷叶上的浅浅痕迹,才是雨水真正的心事。稼轩的狂放,始终带着无法遁形的伤痕,这急风骤雨式的呐喊,终究以“知我者,二三子”落下帷幕。人生路途快到终点时,总能在不经意间看清往常不曾懂得的事情,人心之间本就是海角天涯的隔阂,就算有两三个知心人,也会在某个岔路口,丢失彼此。

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?于世间踽踽而行,终究是冷暖自知,这本仓促的人生之书,由不得人们不注释得厚重而感伤。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1xbbk.net/jwbzn/6128.html
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
  • 网站简介 广告合作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网站地图 版权声明
    冀ICP备19027023号-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