班长王红梅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。班主任大杵子在讲台上晃悠，插着袖子，冷冷哈哈：副班长王强看着炉子，别让它灭了！你们几个和俺去看看。
然后，大杵子耸达一下棉裤腰，一溜烟儿就没影了。我们几个在后面追。
到了王红梅家的院子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。院子里的婆娘们：啧啧啧，这老太婆，估计今晚够呛了！死了连个棺材都没有！
大杵子拉开人群，领着我们几个冲了进去。
里屋的冰凉的炕上，王红梅的奶奶直挺挺的躺着，纹丝不动，任凭怎么招呼，也不吭声儿。王红梅泪眼婆娑地跪在奶奶的炕前，小声抽泣。
王红梅的爸爸拐刘儿，喷着酒气，端坐在酒桌上，咬着咸菜嘎达，和没事人似的。
连长抽着旱烟叶子：拐刘，你倒是拿个主意啊！这人不能就这么没了！这不，孩子老师也赶来了！
大杵子老师愣了一下：你们咋不救人呢！不能看老太太在这里等死啊！
拐刘干了一小盅烈酒：活了80了，也够意思了！你看看俺家墙皮！哪有值钱的东西卖了，哪有钱让她住院！
麻辣隔壁的！没钱让你娘住院！有钱你自己打酒！麻辣隔壁的！你娘白养活你了！大杵子掐着腰，对着拐刘一顿狂喷。
院子外屋里的婆娘们被吓傻眼了：这个大杵子刚刚当几天老师？就开始训斥人了！
麻辣隔壁的，你们这帮老娘们，都给我闭嘴！老太太死了，你们就是帮凶！你们这帮煞笔真狠，看着人家等死啊！
连长吧嗒吧嗒裹着大烟袋：大杵子老师，也不能这么说，这个老太太马上要没了气息，拐刘家的条件，你也不是不知道，别说住院了，就是连个棺材都买不起……
闭上你这张臭嘴！亏你还是干部呢！就让老太太在这等死吗！赶紧救人！我扛着，你张罗车！赶紧送到镇子里！
拐刘马上从凳子上蹦下来：俺不管你是什么老师！我话说前头，到医院抢救，俺家可没钱！
麻辣隔壁的！不要你掏钱！你会遭天谴的！我现在当老师没办法，要搁在生产队当队长那会儿，我一镐头刨死你！
拐刘吓得倒退一个趔趄：你这个狠婆娘……
轰轰隆隆，忙忙活活总算是把老太婆送到镇子里去了。
晚上，大家套着马车，耷拉个脑袋，又都丧气地回来了。
当天夜里，在村口支了个帐篷，就摆起了灵堂。那时候农村有个说法，就是死在外面的人，不能进家门。
拐刘蹲在灵前哭嚎：娘！俺连个棺材也买不起，俺对不住你！
大杵子喊着拐刘：你打算怎么发送老太太！
俺家里还有个炕席！
你娘养活你几十年，你就拿炕席！
你这个婆娘，你看看俺家还有啥！
小木匠,你现在上俺家，去把俺家的立柜砸了去！小木匠一愣：大杵子，你不会是开玩笑吧！
开你麻拉个巴子玩笑！麻溜的！连夜给俺做出来，别让人看笑话！工钱俺先欠着，等学校发了工资，俺还给你！
还要什么工钱……
别墨迹，赶紧的！
老太太算是安安稳稳地发送走了。王红梅还是好几天没来上课。
大杵子领着我们几个冲进了拐刘家：麻辣个巴子，你是不是太过分，孩子为啥不让她去学校！王红梅躲在角落里抽泣着。拐刘还在桌子上喝酒，一言不发。
大杵子老师，是我不想去的！王红梅迸溅着眼泪：俺要帮衬帮衬俺爸爸！
大杵子老师把王红梅领到院子里：告诉俺，为啥？
这时候，连长赶来。原来，拐刘并不是王红梅的亲生父亲。拐刘姓刘，王红梅姓王。
大杵子刚来我们村子不到半年，不了解情况。王红梅爸妈下井被砸死了！拐刘是我们村子里的穷光棍儿。
年轻的时候，拐刘人穷志不穷，很上进，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义务。这一照顾，和娘俩处出了感情。可即便是有感情，拐刘种地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，一方面供王红梅念书，一方面给王红梅奶奶治病。
连长唉声叹气：这些年我一直张罗给拐刘说个媳妇儿！可不是人家不干，就是拐刘不同意！拐刘说，怕媳妇虐待人家！
别看拐刘是个大酒鬼，干活是一把好手，心眼也好，这些年，要不是他伺候太太，老太太早就死了!拐刘本身就穷，她娘俩一个念书，一个治病……连长叹着气。
大杵子愣了半天，然后一脚迈进屋子：是个男人，你就让孩子接着上学，你家活，俺可以放学帮你干！俺可以帮你洗碗做饭！
你要是不嫌弃，俺做你婆娘也可以，你必须让孩子上学！
拐刘喝着酒噗呲乐了：你这个婆娘，俺可伺候不了！俺可要多活几年，孩子自己愿意念，那就去，俺也没挡着，是她自己不愿意！大不了俺再多干几年，大不了俺打一辈子光棍！
算你还有良心！算你还有孝心！
拐刘端起来酒盅，吧嗒喝了一下口：良心有没有，俺不知道，俺就知道，当年，俺和红梅爸爸一起下井，有一次，要不是他把俺推到边去，俺就被砸死了！过后，俺俩喝酒还开玩笑，说将来一命顶上一命！他的命俺是顶不上了！给他娘和孩子拉扯拉扯，俺也就是点本事！
红梅一下冲进拐刘的怀里：爸！你别这么说！
拐刘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酒盅里：红梅，你也大了，有些事也不该当着你的面说，俺对不住你爸爸！这么多年，你头一次叫俺爸爸……
红梅……你奶奶走到不冤枉！俺还要供你上学是不是！俺要是有金有银，能不给你娘花！你爸爸当年救了俺一命！就算是让俺赴汤蹈火，这算个啥！俺不是没有嘛……
拐刘突然趴在酒桌子上放声哭嚎。
大杵子也不是滋味：麻辣个巴子的！你这个大酒鬼，还娘们唧唧，弄得俺都不得劲……
然后大杵子袖子擦鼻子：俺借你家锅，自己下碗面条。
俺特么饿了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