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怪宅老彬的第46篇自白
她离开的那天，风和日丽，天朗气清，一切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子。都说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，可兰州今年的清明却不同，晴朗异常。
就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、天朗气清的日子，奶奶结束了她在人间87载的旅程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。
我与奶奶相识近30年，可她记得我的日子，却只有20余年。
十几年前，奶奶的脑子里“长”出了一个叫阿尔兹海默的“橡皮擦”，她开始逐渐遗忘身边的人、曾经的事情，甚至她自己。
直到奶奶弥留之际，那个橡皮擦好像突然消失不见，虽然已经无力说话，但所有人的呼唤她都努力回应，甚至在我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的时候，她还用尽全身的力气，虚弱地回握了我。
即便已经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，奶奶的手也依然温热，和曾经无数次她牵起我时一样……
1
我自小便身体虚弱，不论冬夏，常年手脚冰凉。每一次去奶奶家，奶奶都会牵起我的手摸一摸，看看是不是又“凉哇哇”的。（奶奶是山东人，只会说方言）一旦要是我手的温度低于她的，她就会一手握住我的手，一手掀起自己的衣服，然后把我一双冰凉的手直接贴在她的肚皮上，直到我暖和过来才肯放开。
从有记忆起，奶奶便是如此，哪怕后来她已经不记得我是谁，只知道家里来了个小姑娘做客的时候，也依然会牵着我冰凉的手塞进她的衣服里。
我记忆中的奶奶始终是温热的，不论她的体温还是性格都是如此。
2
小时候我不喜欢上幼儿园，经常“逃学”去奶奶家，她跟爷爷溺爱我，也从来不逼我去幼儿园。
白天，爷爷会教我写毛笔字，有时候堂姐在，他还会教姐姐画画，我就在旁边照猫画虎。奶奶则负责饮食起居。
我小时候是个“小事儿精”，身体不好还不爱吃饭，家里人为了哄我吃饭伤透了脑筋。可奶奶特别有耐心，从来不着急。
她蒸的馒头特别好吃，泡在煮好的散装牛奶里简直就是人间极品！可再好吃我也只能吃两三口。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不愿意喝牛奶是因为乳糖不耐受，所以奶奶知道我唯一能喝一点牛奶的方法就是吃她做的“牛奶泡馍”，便每天不厌其烦地做给我吃。
我吃不了两口就不吃了，她就摆一个洋娃娃在旁边，“骗”我吃。
“我们三个做游戏，奶奶吃一口，娃娃吃一口，飞飞也吃一口。”然后我就能多吃一点。
有时候吃一点实在吃不下去了，奶奶就会再去做点别的。到中午母亲大人回来，经常看见桌上摆着五六样我的剩饭。
据我母亲大人说，她现在之所以“心宽体胖”，都是因为那时候吃剩饭吃的。
3
奶奶特别会做饭，尤其是面食。
她生病几年后，能认得的人已经很少了，记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少，可她在失去行为能力之前为数不多没有忘记的，就是如何包饺子、蒸馒头。
她格外喜欢包饺子。
那时候她每个星期都要包一次饺子，偶尔我在家的时候去帮她，她虽然不认识我，但都会跟我讲她小时候包饺子的事情。
（奶奶曾经包的饺子）
“我小时候家里穷，学校老师每个月会带我们去赶海珍集，我就在学校帮老师包饺子。晚上回家还要帮家里编盖帘，等到海珍集的时候拿去卖……”
在她还会包饺子的岁月里，这几句话重复着不知道说过多少遍，有时候会唤起她对母亲的记忆，还哭过几次，但几分钟后她就忘记了刚才发生过的事情，再一次讲起她的海珍集、编盖帘……
●●
不过记得包饺子不代表记得如何做饭。
刚开始忘东西的时候，她会忘记加过调料而反复加调料，再后来是忘了关火烧干了锅。
最危险的一次是她把电烧水壶放在了煤气灶上烧水。
那天刚好爷爷睡着了，家里没有人。塑料质地的烧水壶很快就被点着，火势迅速蔓延，幸好邻居那天做饭早，看到了奶奶家的厨房里烟雾缭绕，感觉情况不对跑来敲门，叫醒了爷爷，这才避免了一场大祸。
那之后，奶奶再没做过饭了。
4
不能进厨房的奶奶除了脑子记不住东西之外，一切都特别好，包括体能。
小时候每天午睡起来之后，奶奶都要带我出去遛弯、晒太阳。她喜欢坐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小商店门口的台阶上，什么也不干，就坐着晒晒太阳，看我吓跑着闹腾一会儿。偶尔有其他老太太在，她就跟他们聊聊天。
虽然奶奶说山东话，我经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，但印象中，坐在台阶上的她总是笑笑的。
可能她真的很喜欢遛弯晒太阳，即便生病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。
十几年来，爷爷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带着她去附近转转，后来随着爷爷年事渐高，身体大不如前，有时候不带她下楼，她就会自己偷跑出去。
但她早已不记得回家的路，所以每一次她跑掉，全家都要展开一番兴师动众的搜寻，以至于附近几个派出所的人都已经认识我们了，再后来去求助，他们都会说一句“又跑啦？”
奶奶上一次跑丢已经是三年前，当时还没有疫情，公交车不用看健康码就可以坐。她不知道怎么就上了辆公交车，司机可能看她一个老太太也就没追究她买票，一路把她拉到终点站才发现不对，于是把她送去了附近的派出所。
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，已经从下午找到了晚上。
那天我爸出差不在，大伯从饭局上喝了酒姗姗来迟，三叔也在晚高峰的堵车中浪费了不少时间。爷爷又气又急，血压飙升，是含着速效救心丸，拄着拐杖，一点一点挪下楼去找人的。
一向知书达理的爷爷都要发飙骂人了，可奶奶一进门，奇迹般地喊出了大伯的名字，全家人所有的担忧、害怕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，看着她什么都不记得，一脸无辜和好奇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一屋子人的神情，徒留无奈。
本还想着这样的情景不知道还要再发生多少次，可谁也没想到，最惊心动魄的一次，也成了最后一次。
5
那之后，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，她的大脑在那一天之后开始更快速地退化，她开始不愿意抬腿，开始丧失认知能力，开始更大范围地“搞破坏”。
不再出门的奶奶把主场搬到了家里，她对事物的认知出现了障碍。她不接受一切凸起的事物，比如柜子上的拉环、墙角的电线，甚至桌布、床单上的印花。于是她展开了一系列破坏。
见凸起就剪，剪掉了床单、桌布，剪断了家里的无数电线，弄坏了不知道多少“把手”类的东西。
可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，身边人对她的要求就从“别再搞破坏了”变成了“只要还能自己吃饭、上厕所就行”。
再后来，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，牙齿开始脱落，记忆几乎完全丧失，再后来行为能力也开始出现问题，在家平地走路也会摔倒，不再能自己拿筷子吃饭……
一直到一个星期前，她的生日。
6
大伯做了长寿面，爷爷给她喂饭，她不再下咽；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也都处在昏迷状态；接下来血糖爆表、心率长时间处于次/分钟以上……所有人都预感不妙。
可就在这个时候，小区封控，医院也被封了，医院，可限制只能1人陪同，很可能最后时刻都没人陪在身边，而奶奶特别害怕打针，没有爷爷在完全不行。
医院了，就让她在家度过最后的时光。
事实证明，爷爷是对的。
按照老家的传统，奶奶高寿离世，应该大兴丧葬之礼。可因为疫情，他家所在的小区又处于管控区，不得已只能取消一切仪式，很多来吊唁的邻居都说奶奶“选错了时间”。
但很多宗教中都说老人家选择离世的时间都自有他的原因，我坚信奶奶挺了那么多天，最终选择这天也有她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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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爱干净，也爱美，可她节俭，即便家里条件允许，她也从来舍不得多花钱，用的护肤品一直都是宝宝霜、大宝一类，买的衣服也都是很便宜的打折款。
但她对家人从不吝惜。
小时候，她心爱的宝宝霜，一次只舍得用一点儿，但每次我午睡之后洗了脸，她一定会挤一大坨在我手心，然后看着我糊了一脸粉色的膏贴，再宠溺地帮我涂开。
临终前一天，妈妈和大妈帮她擦了身，换了衣服，然后一生爱干净的奶奶一星期来第一次睁开了双眼。
而我帮她涂润肤乳的时候，她配合地闭上眼睛，等涂完又努力睁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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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喜欢听戏，小时候我嗜睡，每天午觉时间都比奶奶长，每次我醒来找奶奶，她都雷打不动地坐在客厅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。
而她临终前一天我去看她，当时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，播放的就是一个戏曲节目，她半睁着一只眼，像是在看我，也像在努力看着她喜欢的节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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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最舍不得的人就是爷爷。爷爷说，临终前最后的时刻，她在爷爷怀里，手像往常一样抓着爷爷胸口的衣服，听爷爷跟她说着话，爷爷话说完，她才叹出了最后一口气，永远睡了过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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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还喜欢晒太阳，所以选择了风和日丽、万里无云的日子，安详地、没有遗憾地离开。
工作人员把她的遗体推走的时候，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，恍惚间，我仿佛看见她就坐在我对面的台阶上，阳光洒在她身上，而她像她一直以来那样微笑地看着我，等着跟我一起回家……
写
在
最
后
可能因为是最熟悉的亲人，我第一次对“死亡”“遗体”这些东西不再恐惧，就连几年前姑姑去世时去过的，同样的地方，同样的流程和位置，让人感觉森冷、毛骨悚然的殡仪馆，都变得和煦。
最后的印象，定格在奶奶平静的面容在鲜花的拥簇中，格外安详。
就像劝慰爷爷时说的，奶奶并没有离开我们，她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着我们，当我们想念她的时候，她随时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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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彬仔。
图片来源：电影《寻梦环游记》怪宅老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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